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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衣胞之地(6)

来源:佳木斯大学学报 【在线投稿】 栏目:期刊导读 时间:2020-09-11
作者:网站采编
关键词:
摘要:为侠为匪 自有后世分明 成人成鬼 皆化淤泥枯骨 待春去万物生 五月的夜晚,空气里满是冷腥气,槐花芬芳乍暖,门外路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密集的光

为侠为匪

自有后世分明

成人成鬼

皆化淤泥枯骨

待春去万物生

五月的夜晚,空气里满是冷腥气,槐花芬芳乍暖,门外路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密集的光亮,天地初开,火种陨落。

后台的老式自鸣钟准点报时,许沧东看见门外有人一瘸一拐地进来,一身运动服,背着球包,价格不菲。梁少成的一瘸一拐也是挺直了的,一步未垮,显得有那么几分刚而易折,许沧东转头去看张辉,张辉低着头扣着他的贝斯,又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你这腰明天能不能上台?”昨儿晚上易北说这话的时候,许沧东已经跟周公摆好棋盘了,他趴在行军床吱嘎作响的床垫子上,半张脸埋进鸳鸯蝴蝶大俗大雅的旧枕巾,后背裸在被单外边,火罐印子嚣张地霸占着他整个后背。许沧东在台上闪了腰,一动就疼得钻心,“咋不能,上回腿折了不也蹦了半宿?”易北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按腰,他俩住了个旧仓库,地儿小,就够放两张床一张桌子,脑袋顶儿上只有只灯泡摇摇晃晃,光影江河俱下。这儿原本是个旧厂房,产啤酒的,倒闭了,仓库在院子东南角,院儿内满是老槐,砖缝里浸透了积年的啤酒花味儿。“你可得了吧,老胳膊老腿,关节炎还腰脱,”易北说,“用不用我管人家借个轮椅,明天推你上台?”许沧东隔着被蹬了一下腿,没想真踹,他困得睁不开眼睛,“滚你爹尾巴的!”易北笑,许沧东一骂人他就想笑,许沧东骂人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东北特色,嘁里咔嚓脆,头鱼破冰似的。他在台上也骂,边唱边骂,骂到最后只剩下简单直白的“操”,含混地夹杂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里,聒噪,像烈酒。易北醒得早,几十年的习惯了,他今年三十,那就是三十年的习惯。五点睁眼,下床洗漱,出门晨跑,雷打不动。小时候起得早是因为家里孩子多,活儿也多,上学前他得压水、劈柴,西北的西北,天黑得晚,亮得也晚,易北顶着一轮红日,踩着一地日红,沿着伊犁河往地平线走,晚上放学再从落日余晖里走向河谷尽头。离家以后,易北没再见过那么红的太阳。许沧东还在睡,睡得四仰八叉。易北下床,把许沧东半夜蹬掉的毛巾被拎起来扔他身上。许沧东翻了个身,用一后背青青紫紫的火罐印对着他。许沧东上了台摸着吉他就不要命,随时随地发人来疯。他抱着他的身家性命—— 一把用玩儿命做赌注赢来的雅马哈,吼他们刚写的新歌:万千灯火 千万霓虹城市血雨腥风谁人与我争雄半盏浊酒已尽半壁干戈任平生我自知孤掌难鸣又怎怕漏船载酒万事皆空弄潮儿涛头独饮长风我自甘沉沦向天纵也曾少年铁马 也曾星河入梦痴癫半生 浑噩半空 一腔孤勇我不愿横尸孤魂寂寂无名方死方才生唱到最后贝斯张辉快被台下送的塑料花给淹了,易北撩起汗湿的短袖擦一头一脸的水,越擦越湿,干脆干嚎着把鼓棒扔给了嗑药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观众。同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许沧东是被易北扛下台的,夹克上一堆金属拉链扣欢快地抽打他的脸。他腰上有旧伤,玩儿跳水的时候观众太疯狂,把他给扔起来了,易北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腰扭了,二话没说扛人下台,直接制止了他还想返场的念头。歌舞厅老板很欣慰,不但给了提成还给了好烟,许沧东一边拔火罐一边抽烟。张辉在文工团当过兵,练过二五眼的推拿,下手还重。许沧东也不知道是腰疼还是被他按得疼,一疼就九曲十八弯地唱炕头儿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张辉临走时说要么明天就别上台了,不差那一天两天的份儿钱,许沧东不干,嗷嗷喊着叫他明天接着过来,张辉只能哎哎哎好好好地应承。易北洗了脸,把自己裹在连帽衫里,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这里是东北,是佳木斯,是许沧东的魂牵梦绕。东北的东北,五月中旬,五点多天已大亮,空气里仍凛冽着飒爽的冷意,院儿里的槐花还没开,喧嚣吵闹地闷在花苞里,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易北吸了一口院儿里的啤酒花味儿,江河原野的水腥与土腥混杂出沉郁的甘甜。火车隔了一条街,自桥洞轰鸣而过,扬起煤渣和原木的浑浊与清澈。他和许沧东是在半年前住进来的,那之前一直天南海北地瞎逛,腰包越来越瘪,车票越来越厚。许沧东背着他的吉他,易北包里揣着鼓棒,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压缩成火车车窗外一张张灰蒙蒙的风景画。每经过一个地方,易北赞叹两句,许沧东就会紧跟着怀念东北的好,他能从一棵树上的鸟窝说起,把他白山黑水的家乡追忆成一首空前绝后的佳作,前奏是民谣,第一小节是交响乐,第二小节是通俗歌曲,高潮是摇滚乐,结尾是龙江剧。歌词是他的话剧团,他的大雪,他的三江平原和家附近的啤酒厂,曲调是他执拗却羞于启齿的思念。易北从废旧厂房出发,沿街跑到桥洞,再从桥洞折返。天太早,路上还没多少行人,披星戴月的除了扫大街的清洁工,就是起早贪黑的学生,扫帚划在地上的哗啦声和学生自行车轮的转动声碾压着晨曦的街道,催促着熄灭了路灯。易北经过几个卖早点的摊位,油条炸糕丸子滚进油锅,滋啦作响,卖豆腐脑的掀开半人高的铁皮桶,热气滚滚。这里远没有许沧东形容的那样好,就像伊犁河畔的日头远没有易北记忆里那样红。过去易北讨厌河,小时候一犯事儿他玩儿命地跑,他爹就举着爬犁玩儿命地追,一跑到河边他就跑不掉了,一准儿被他爹抓回去挨一顿鞋底加笤帚疙瘩。河流阻绝了易北的出路,切断了他的退路,他曾在黄昏时爬上家里的果树,骑在树杈上啃即将成熟的冬果梨,他远远望着那条河,夕阳余烬垂地万里,河对岸人家鳞栉,炊烟袅袅。易北开始期望走出河谷,脱离生养他的地方,如同老山羊薅掉黄土底下钻出的一丛杂草。高中毕业那年他为了姑娘和人大打出手,还是在河滩边儿上,对方怀里藏的刀捅进他肚子一寸多长,他仰面躺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河石上,天空湛蓝,蓝得晕眩,太阳活生生撕扯着他的灵魂,拽离肉体,升上半空,向河对岸飞去。被人发现时,易北捂着伤口笑得像个疯子,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浸得石头缝里鲜红一片。遇见许沧东之前,易北已经在伊犁河以外的大好河山飘荡了三年,他养好了伤,用搓果丹皮搓出的微薄收入买了张东进的火车票。河流凝固成了铁轨,河滩铺展成了公路,阻隔他脱胎换骨的河水成了推离他顺流而下的罪魁祸首。天为铺盖地为床,吃不饱是常事。易北进过好几支乐队,鼓越打越精,成精的精,活儿也越干越麻利,他不挑,只要能挣钱,保安搬砖甚至连黑拳都打过,他只为了挣钱,挣了钱也只为了散得痛快。易北跑出了一身汗,他想给许沧东打杯豆浆,许沧东爱吃甜,油炸糕都要蘸糖,豆浆能加半杯糖,易北见天威胁他要得糖尿病。但许沧东这个人却不是甜的,他是铁腥味儿的,是东北土地那种沉郁顿挫的醇厚。他好胜,凡事总想分出个高低上下,率直又纯粹的争强好胜令他永远像个率直又纯粹的少年。易北想,许沧东也不是非要和谁争,算来算去他争的不过是自己,他的宽广都留给别人了,自己的生命便成了一杆拔节的长枪,一天不打磨一天不舒坦,他把自己磨得锃亮锉得锐利,就像昨晚,对面歌舞厅新来的乐队抢了他们一批顾客,许沧东就玩儿了命地挣回来,但易北毫不怀疑,如果两拨人凑在一起,许沧东能第一个上去跟人家称兄道弟。回佳木斯是许沧东提出来的,他父母兄弟都在佳木斯,他没回家,下了火车就领着易北搬进了废弃的啤酒厂,厂房还有几个月拆迁,许沧东说十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哥儿几个总在这玩儿,十来岁就偷喝这儿产的啤酒,现在厂子要拆了,他想让这儿再沾点儿人气儿,心里的事儿也就算撂下了。他俩在这间旧仓库租住了半年,满屋就一扇窗,开了门锁卸了窗板虫子窝就见了光,光屠杀四害就用了半车杀虫剂。许沧东挂了个漂白的窗帘,火车卧铺的床单改的,上头印着蓝色的“哈客”和铁路标志。他们的东西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短袖、皮夹克、牛仔裤。来佳木斯之前许沧东留着长发,现在剃成了圆寸,他们偶尔还能在衣服兜里找到黑色的发圈。他们在屋里堆纸壳箱子,抽烟喝酒聊天,扎得易拉罐里全是烟头。许沧东盘腿坐在床上拨弄他的雅马哈,易北靠着墙写歌词:一轮红日 一地日红江湖无天无法谁人从此无踪一握红尘已往一望熙攘落苍穹我心甘落草为匪又怎怕暗夜行路向死而生沦落客残阳垂地万里我虽千万人逆苍生后来沉沙折戟 后来迟暮江洪悲壮无用 堕落嘲弄 低声也恸去他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千古永垂荣拢共五十来平米,他们将仓库当成一节不问来处的车厢,买了一打不知期限的车票。他第一次见许沧东也是在火车上,从兰州到西安,车过陇西,半夜,易北被桥下黄河的咆哮吵醒了,他想去车厢连接处抽根烟。硬座车里乘客睡得憋屈又沉闷,易北小心地迈过横七竖八的人群,终于到达车厢尽头时,他看见许沧东正开着水龙头,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易北。许沧东一张脸因为车厢憋闷而发红,眼睛却是亮的,被水一激亮得增色,他愣了愣,就着灯光冲易北笑了笑,笑容使得他的眼睛又亮了几分,比夜色浅,比灯火深。易北说:“去哪?”“西安,”许沧东说,“你呢?”“我也是。”易北点了根烟,给许沧东递了一根,“一个人?”“啊,你也是?”许沧东道了谢,眯起眼睛吸了一口。他眼尾微微下耷,中和了他青年的锐气,流淌出少年的天真,他年轻而明朗,甚至令人觉得他是永远不会长大和变老的。易北点头,他看到许沧东腿边的箱子和箱子上的琴盒,“没买着坐票?”许沧东含混着“嗯”了一声,他把烟吐出来,“坐票不好买,站着呗,就九个小时。”“不是本地人吧?”易北说,他瞄了一眼许沧东的琴盒,“吉他?”“东北的,”许沧东摸了摸耳朵,“吉他。”许沧东是个地道的东北人,地道到不用说话,站在那儿就能看出他的家乡,他身上散发着与他千里之外的家乡血脉相连的气息,沉淀在骨肉血脉里,承载着他背井离乡的灵魂,这份气息太过浓厚,感染力太强,甚至令他不那么像个孤苦伶仃的异乡人。易北没回他的座位,许沧东说他打小学龙江剧,易北问他龙江剧是什么,许沧东说跟二人转差不多。他指间夹着烟,一手掐着腰,小声哼,“你走上一天我墙上画一道,你走上两天我墙上画两横,二哥你一去六年整,墙上的横七竖八数也数不清。”离家三年整的易北被烟头烫了手,车经过黄河,水流湍急轰鸣,窗外一片漆黑,绿皮车宛若穿梭地平线的野兽。易北捻灭烟头,“我有个乐队,你来不来?”许沧东点了根烟,打火机“啪”地一声,“几个人啊?”“咱俩,”易北就着他的手又点了一根,车厢晃动了一下,易北自己先笑了,“刚成立。”许沧东坦坦荡荡,“成啊。”离火车站不远,六点,火车站顶的钟响了,城市醒了,路边低矮平房墙皮斑驳,被长年累月的尘嚣烟火熏得发黑泛黄,小吃摊前架着铁皮炉子,找活的木工在脚边摆个红油漆写的木牌,嚼着刚摊好的煎饼果子。易北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把兜帽掀开,想给许沧东买早点。卖油炸糕的摊位旁边紧挨着包子铺,蒸笼里的蒸汽直往一旁的树顶里钻,易北听见,一眼瞅见了背对着他的张辉,“老板,五个白菜,五个猪肉,豆浆多放糖。”张辉退伍后在电台当播音,老好人,成天早上给台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姑奶奶们带早点。他低着头数他的一把零钱,易北拍了他一巴掌,张辉吓一跳,一抬头冲他露出个笑来。“又跑腿啊?”易北拎着两杯豆浆一袋子炸糕一袋子油条,亏他能腾出手摸了根烟递过去,张辉接了,“台里那群大小姐不好伺候。”易北扬了扬手里的烟,叼住,“行,那晚上见。”张辉张张嘴,八成想说就许沧东那个状态还能上台啊,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说,他认识许沧东比易北还早,知道那人是个什么德行。易北在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摸遍了全身,没找着打火机,估计又被许沧东顺走了。他瞅着张辉细细瘦瘦的背影,一大群刚出火车站的旅客淹没了他,大包小裹的挟持下,易北很难不注意到一个走得笔直的身影,那人穿了身运动服,背着个球包,插着一双羽毛球拍,行头价格不菲,走路一瘸一拐。易北过去给省队训练基地当过保安,见过不少受伤退役的运动员。许沧东和张辉是艺校同学,师兄弟,张辉入学那年他快毕业,俩人混迹江湖同流合污的时间不过一年。他俩专业不同,许沧东学戏,以地方戏龙江剧为主,其他曲种也多多少少涉及一点儿。张辉学播音,每天下午五点校园广播都能听见他声情并茂的,“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这里是校园之声,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张辉。”“暧昧,俗气!”许沧东评价,“做作!”张辉笑得不见眼睛,露出一排小白牙和两个小酒坑儿。许沧东一家子都和梨园行沾边儿,爹京戏娘评戏,姐姐进京唱西河大鼓,哥哥在佳木斯曲艺团拉一手好胡弦儿。许沧东生来嗓子好,一张嘴回肠九转、跌宕有致,收势一泻千里,透着一股子坦荡荡的亮堂磊落。但他千不该万不该选了地方戏,他身材高挑肩宽腰窄,折把式翻跟头比不得那些身材矮小的地秧子,改去武行又入晚了门。于是这位梨园世家的小公子脑子里便生了反骨,一头扎进音像店,偷出他爷爷留下的卡带收音机,成天跟张辉在啤酒厂旧墙底下研究摇滚乐。那时候戏腔和流行乐结合的唱法还不怎么流行,可许沧东已经能用他的一把好嗓子把二者糅合得浑然天成。再后来他和张辉没场地没乐器没资金的乐队又多了个梁少成,梁少成不是他们艺校的,正经体校出身,打羽毛球的。体校和艺校面对面,不对付,见天因为些个鸡毛蒜皮的基层矛盾打架斗殴,打到后来高层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建议两所学校来个联谊,一起开个艺术节,增进同学友谊,倡导互帮互助。梁少成作为羽毛球队代表被教练一脚踹进了艺校。戏曲班的代表是许沧东,俩人刚见面的时候就像一只老虎咬上了一头狮子。负责主持和策划的张辉一个头俩大,一边儿劝一个,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仨人管学校借了乐器,在体校全市第一座塑胶场地上吼了首《无地自容》。许沧东至今想不透那到底是开始还是结束。今天周末,歌舞厅开门比平时早,在床上趴了一天,啃了一天包子的许沧东比谁到场都早。他在化妆间咬着牙跟一条铁灰色的牛仔裤较劲,还来不及穿上衣,易北推门进来,脖子后边插着他的鼓棒。“靠!我不是又胖了吧?”许沧东磨牙,“这裤带扣咋往后让了俩。”他看着易北,易北表情纠结地看着他,“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许沧东预感他没憋好屁,“假话。”“假话是你没胖,”易北躲过许沧东扔过来的饮料瓶,“真话是那是我的裤子。”许沧东滞了一下,冲易北扯出个斜斜的笑来,往下扒裤子,“我说咋短一截儿,我还想着最近也没买九分裤啊。”饮料瓶冲许沧东砸了回来。许沧东套了件豆绿色的短袖,黑色长裤,这种非常不讲究的穿搭令易北咂舌。许沧东偏爱绿色,从亮绿到浅绿基本穿了个遍,易北多次企图劝说无效,也就由着他去了。易北从桌上的烟盒里磕出根红梅,坐在桌上抽烟,离开场还有半小时,许沧东窝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调音。他单块儿故障了,也没修,说真的就冲许沧东的嗓音和调门儿,要没了扩音器,他怀里的雅马哈压根儿干不过他。易北说:“你咋总穿一身绿。”许沧东没抬眼,“喜欢呗,男人谁不想当兵啊,你不想我不想还是小辉不想?我姥爷过去在部队当军医,打过珍宝岛,小时候我老惦记那身儿军装,后来军装我爸穿完我哥穿,家里穷,一身衣服三代穿,到我这儿都成黄绿色了,我还穿得美滋儿的。”易北说:“你跟张辉认识得十多年了吧。”“可不,”许沧东一笑,“要么人家一正经电台播音员,能见天大晚上跑歌舞厅跟咱俩群魔乱舞?”易北佯怒,“说得好像咱俩特不正经似的。”许沧东严肃地点点头,“你确实挺不正经。”张辉是许沧东易北回佳木斯后,被许沧东一个电话叫来镇场子的,小十年没见,当初细瘦稚涩的少年骨肉抽长,已经在当地广播电台立住了脚,成了谈话类节目的主播,当初的,“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变成了,“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他的笑还没变,只见眉毛不见眼睛,一排小白牙,两个小酒坑儿。许沧东还是那句,“暧昧!俗气!做作!”在易北看来,张辉是陌生的,在许沧东眼里,张辉还是一样熟悉,除了少年成了青年,时间并没有在他们中间带来什么改变,但有些东西还是变化了的,就像你永远看不到一棵树内部扩散的年轮。在许沧东问起梁少成的时候,张辉笑得更弯的眉眼令许沧东触碰到了他们的年轮。易北那天也在,张辉刚下班,一身利索的衬衫长裤。仨人找了个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一人一塑料小板凳,坐得憋憋屈屈,烧烤是瓦缸烧烤,易北没见过,一个劲儿往大师傅那儿瞟,许沧东用牙启开啤酒,说:“大梁没跟你在一块儿啊?”张辉往嘴里送烤好的红腰,还是笑眯眯的,“他,争气,被国家队挑走了,就东哥你走没两天的事儿,厉害,打了个省冠军,一下就被挑走了。”许沧东想了想,印象里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当时他正为另一件事焦头烂额,根本无心顾及其他,事后他觉着自己这个大哥做得很失职,张辉和梁少成那点儿别别扭扭的过往在成为过往后他都不得而知,该结束的不该结束的都已经一并作古,就像当初他们常去的那家音像店,还有面临拆迁的啤酒厂,以及他被催促着、推搡着远离的家乡。许沧东在这背井离乡的十年里没怎么回头,他挺得太直,脖子太硬,不太懂低头,也不太愿回头。张辉说:“是我提的分开,他说要么他不去,要么我去北京,这不是我去不去北京的问题,不管我在哪儿,只要他记着我,他心里就长着草,东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张辉说:“你走了,他也走了,我送他到街口,后来我就一直后悔,后悔我为啥不送他去火车站,我又想就算送他去火车站,我也会后悔为啥不送他去北京。”许沧东说:“你就是弯弯绕儿太多。”张辉笑笑,不置可否,“我给他写信,心里想为啥不打电话,我拿起电话,又想为啥不之前他没走时亲口跟他说。然后我就把电话放下了,信也没寄出去。”许沧东把半瓶酒灌进肚子,又把一整串羊肉都填进嘴里,一开始咀嚼的速度挺快,渐渐地就慢下来了,他把肉咽下去,“音像店什么时候关的?”张辉说:“你们俩走后半个月。”五月的傍晚,夕阳还称不上夕阳,明亮的天光像灯泡蒙了一层土,歌舞厅已经开始热场了,人声逐渐嘈杂,头一个上场的是最近刚刚走红的女学生,来打工的,模仿邓丽君很传神。许沧东调好了音,张辉还没来,易北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你当初为啥走的?”许沧东说:“你为啥?”易北摊手,“不为啥,西北太干旱,我怕长不高。”许沧东咧嘴一笑,“我哥,过年学人家填大坑,填大坑你知道吧,就赌博,输了上万,我跟要债的干起来了,没办法,我哥跑了,我说要么你们就剁我手指头,一根一千,手指头不够还有脚,那阵儿严打,他们也没敢。”易北阴恻恻地盯着他,“你啥时候能拿自己的命当条命?”许沧东侧着头,“完了我就走了,他们那伙儿人说到做到,肯定不再碰我家人,但保不齐要找小辉大梁他们麻烦,离远点儿好。”易北说:“你这毛病多少年了也没一丁点儿长进。”许沧东瞪眼,外边儿已经开场了,女学生婉婉地轻唱着《何日君再来》,渐渐向西移动的太阳一点点变沉,像半融化的铁水。许沧东在夕阳里睁着他夕阳色的眼睛,往窗外瞄了一眼,“快看快看,槐花开了嘿!”易北说:“老家梨花估计都落了。”许沧东说:“我知道你在想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你比我明白。”易北说:“我看你才真不明白。”许沧东给了他一巴掌,他俩刚认识的时候,许沧东听了易北的演奏,觉着自己从装备到技巧都有点儿对不起人,他的吉他是把二手的山寨货,一直以来演出基本靠喊,亏得他唱得好,没人挑理。他没钱买吉他,在兰州时正赶上盘山路路段有人赛车,黑赛车,摩托,许沧东去了,拿了奖金,摩托从盘山路护栏飞了下去粉身碎骨,他挂在护栏上,肋骨断了三根,尺骨骨折,脚踝韧带断裂,连带着差点把易北气成脑溢血。张辉从门外窜进来,他跑了一头的汗,一边换衣服一边满桌子找水,“那什么,加班来晚了,那什么我看咱快上了,刚才前台催了那什么。”许沧东说:“你先把舌头捋直了。”天黑了,重金属接邓丽君总有点接不上,许沧东扯了把椅子,没坐,抵着,音响一直有故障,时断时续时高时低,他一连串的拨弦和嘶吼也暴风雨般沉落跌宕。易北穿了身坠满金属拉链的皮夹克,昨天刚从许沧东身上扒下来的,他把头发抓高,一根根立得跟刺猬似的,和他的架子鼓镇守在舞台右后方。易北有种夏季河般的俊朗,冬季河流般的锋利,他在高潮和结尾加重了鼓点,气贯长虹地往人脑壳上砸。许沧东和易北分开过,从兰州分开的,在青海又遇见。没什么矛盾,就是没演出,活不下去。没有易北那段日子,许沧东弄了辆只剩壳子的破车,在河西走廊的高速公路上迎着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暴雨眨眼就刮到天另一边去了,彩虹紧接着乌云,公路笔直,开阔,锋利,刀锋不管不顾地捅进地平线,将天空一分为二。许沧东踩在刀刃上,靠着车,对着狭长的影子点了身上最后一根烟。他跟西垂的日头借了个火,指尖火星明灭,远处无风无云,碧空如洗,天际红轮西坠,残霞万顷。他碾灭烟头,冲着保险杠踹了一脚,发动机和他吼得断断续续的龙江剧默契全无地二重奏,铁壳子苟延残喘地折腾出五十里地。许沧东晚上寄宿在一家香火平平的寺庙里。初秋云淡天高,万里夕阳垂地,鸽群从万丈高空一头扎入滚滚层云,身后寺院烟火缭绕,他把香火气从喉咙里掸出来,没防备地想起了易北。他知道他有了剔骨剜肉的东西。舞台下的人潮人海追随着他掀起波澜,喊好声和口哨声惊涛骇浪般吞没了他。许沧东很快又将人群的山呼海啸碾压回去,他唱那首新歌。为侠为匪自有后世分明成人成鬼皆化淤泥枯骨待春去万物生五月的夜晚,空气里满是冷腥气,槐花芬芳乍暖,门外路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密集的光亮,天地初开,火种陨落。后台的老式自鸣钟准点报时,许沧东看见门外有人一瘸一拐地进来,一身运动服,背着球包,价格不菲。梁少成的一瘸一拐也是挺直了的,一步未垮,显得有那么几分刚而易折,许沧东转头去看张辉,张辉低着头扣着他的贝斯,又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文章来源:《佳木斯大学学报》 网址: http://www.jmsdxxb.cn/qikandaodu/2020/0911/3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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